这次虞润甫大寿，诸子女从各地赶来。除随夫赴任驻法大使的三女不曾列席外，这些同父异母的手足不管亲疏如何，纷纷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兄友弟恭。
当年陆雪卿“淫奔”之事闹得很大，相熟的几家都知晓内情，虞润甫的原配江氏是个贤淑的传统女性，虽失落丈夫另有所爱，但还是感激陆雪卿能相伴在他身边。但江氏所出三子一女显然无法认同母亲，对陆雪卿和虞西敏抱持着疏离的态度。
陆雪卿已死，虞西敏并不在乎他们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母亲。初到上海，他谨记着冬叔的嘱咐，急于站稳脚跟。所谓天时地利人和，他仅用三年时间便跻身上海滩名流，并有意在广州政府北上稳定局势后谋取职位。虞家、绍兴帮乃至整个江浙财团对他的助力他自然不会推却，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筹谋和布局。虞西敏怎么会和固守在浙江的这些短视之人计较？他心里自然清楚。
慢条斯理地饮下半杯，虞西敏看着周小琪从舞台中央退下，接着轻挪莲步款款走到虞润甫身边，主动伸手邀请第一支舞。
虞润甫端着酒杯迟迟未应，舞池中的欢笑渐息，显然越来越多的人注目在了这个画面。
周小琪缓缓褪下手上的蕾丝手套扔到一边，屈膝提裙摆再邀。
她的头颈优美得像天鹅一般，在场无人不为之动容。
虞润甫冷冷地注视着她此时温顺柔婉的模样，过了一会儿让人端走酒杯，牵起她的手开始一舞，众人才又恢复了此前的欢声笑语。
远处的虞西敏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厌烦，转身就走出了宴会厅。
偌大一个宴会厅，出席的都是沪上乃至江浙京津有头有脸的绅士淑媛，全场充盈着雪茄味、香水味、酒精和各色菜品的味道，使优雅体面的人们都沾染上了尘世的俗味。
虞西敏讨厌自己身上各式交融的复杂味道，一心往中国饭店三楼的露台走。那里迎江风抱江月，视角是中国饭店众露台中最好的，可放眼远眺整个黄浦江。
他绕过行色匆忙向他问好的侍者，踱步向临近的一片露台走去，他不曾在意的是，此刻有人自另一条走廊与他擦肩而过。
宋浴秋低头推着镀金的餐车，在包厢侍者的引领下缓缓向里头的包厢走去。地上铺着砖红的大理石，宋浴秋觉得这很像血珠汩汩迸出的颜色，尤其是动脉那里的。
这么想着，包厢“海棠苑”到了。
侍者轻敲三下得了里头人的应允，便开门领宋浴秋进去。
宋浴秋推的餐车里盛着一座冰山，这是富华制冰厂专为中国饭店生产的冰品。模具便是一座冰山，完整成型后装入保温箱运抵饭店，由专人整取出冰山，并按照客人的指示以锉刀开渠，自山体中凿出数条通道，酒水自山峰倾泻而下又汇于一处，酒液清冽冰凉口感极好。
餐车一进来，宋浴秋就听到有人在用英语向席上的人讲解这座冰山的用途。他依稀分辨着大概是这个意思，直到看到席上另一个外国佬睁大眼睛惊呼。
白璀琳今年五十四岁，发稍白、发色金，碧眼高鼻，脖子上有一块红斑胎记。来之前宋浴秋已经研究了他的相片许久，却没有想到席上有两个和相片相似的鬼佬。因为他们都身着西装，衬衫衣领完全遮住了白璀琳脖间胎记的位置，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才是他。
宋浴秋这才懊悔自己英文不曾学好，不然多听一会儿他们的对话便能认清。眼下他只有硬着头皮先把这假把式做下去。只见他打开餐车上的保温箱，一股白雾袅袅升起，激得他手背发凉。眼下已是十月，制冰厂本已养护好制冰机留待明年，却临时得了中国饭店的请托，说是有位大人物要订一座冰山。
这个消息经帮众兄弟传到宋浴秋耳朵里，他立时改了在中国饭店刺杀白璀琳的方案，力排众议亲自上阵。今晚他餐车底下还放着一把尖锐无比的锉刀，最终的目标正是白璀琳的胸膛。
他将餐车向席间推近，侍者用熟练的英文替他介绍下一步骤。宋浴秋闻言将整座冰山捧出，冷得他直颤，凉气毫不顾忌地透过手套拼命往皮肤的每个毛孔钻。难怪制冰厂的工人多风湿骨寒，长期在那个制冰车间里受罪真不是人能吃得消的。
宋浴秋这么想着，把整取出的瑰丽冰山放置在圆桌中间。侍者上前一边用干净的手帕为两边的客人擦拭沾了冰凉水汽的酒杯，一边向一个人询问要如何在这座冰山上开凿。
宋浴秋听到他说了一个词“vist”，这才确认今晚果然是白璀琳陪女王特使奥芒特子爵用餐。那么恭敬者便是白璀琳，另一位则是那个子爵。
此前宋浴秋已派人打听过，这两个鬼佬老头曾共同任职于印度。而后白璀琳长期参与英国对于远东地区的控制和管理，钱囊虽富却迟迟不得蒙召回国。奥芒特多年来没少在上院为英国侵占殖民地献策，因此颇受女王信重。这次白璀琳是有心借力子爵调任回国，所以这次晚宴甚秘，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来一大堆扈从，正是宋浴秋下手的好机会。
宋浴秋抬头盯着俩洋鬼子看了几眼，侍者显然发现了他的失礼，有意到他身前挡住。宋浴秋一边暗骂一边根据他的吩咐举起锉刀，一下一下在晶莹剔透的冰山上凿下一道道纹路。